金瓶梅鉴赏(9) 花子虚因气丧身
金瓶梅鉴赏(9) 花子虚因气丧身
周钧韬
因争家财,花子虚被告到官。“清官”杨时任情卖法。花子虚官司平息。李瓶儿心向西门庆,与西门庆合伙抵盗花家财物。花子虚又气又病,一命呜呼。李瓶儿一心要嫁西门庆:
西门庆收下他许多软细金银宝物,邻舍街坊俱不得知道。连夜打点驮装停当,求了他亲家陈宅一封书,差家人上东京。一路朝登紫陌,暮践红尘,有日到了东京城内,交割杨提督书礼,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,下与开封府杨府尹。这府尹名唤杨时,别号龟山,乃陕西弘农县人氏,由癸未进士升大理寺卿,今推开封府尹,极是个清廉的官;况蔡太师是他旧时座主,杨戬又是当道时臣,如何不做分上。这里西门庆又顺星夜稍书花子虚知道,说人情都到了,等当官问你家财下落,只说都花费无存,止是房产庄田见在。
恰说一日杨府尹升厅,六房官吏俱都祗候,但见:
为官清正,作事廉明。每怀恻隐之心,常有仁慈之念。争田夺地,辨曲直而后施行;斗殴相争,审轻重方使决断。闲则抚琴会客,也应分理民情。虽然京兆宰臣官,果是一邦民父母。
当日杨府尹升厅,监中提出花子虚来。一干人等上厅跪下,审问他家财下落。那花子虚口口只说:“自从老公公死了,发送念经,都花费了。止有宅舍两所、庄田一处见在;其余床帐家火物件,俱被族人分扯一空。”杨府尹道:“你每内官家财,无可稽考,得之易,失之易。既是花费无存,批仰清河县,委官将花太监住宅二所、庄田一处,估价变卖,分给花子由等三人回缴。”子由等还要当厅跪禀,还要监追子虚,要别项银两下落。被杨府尹大怒,都喝下来了,说道:“你这厮少打!当初你那内相一死之时,你每不告,做甚么来?如今事情已往,又来骚扰,费耗我纸笔。”于是把花子虚一下儿也没打,批了一道公文,押发清河县前来估计庄宅。不在话下。
早有西门庆家人来保打听这消息,星夜回来报知西门庆。西门庆听的杨府尹见了分上,放出花子虚来家,满心欢喜。这里李瓶儿请过西门庆去计议,要教西门庆:“拿几两银子买了所住的宅子罢,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。”西门庆归家,与吴月娘商议。月娘道:“随他当官估价卖多少,你不可承揽要他这房子,恐怕他汉子一时生起疑心来,怎了?”这西门庆听记在心。那消几日,花子虚来家,清河县委下乐县丞丈估,计:太监大宅一所,坐落大街安庆坊,值银七百两,卖与王皇亲为业;南门外庄田一处,值银六百五十五两,卖与守备周秀为业。止有住居小宅,值银五百四十两,因在西门庆紧隔壁,没人敢买。花子虚再三使人来说,西门庆只推没银子,延挨不肯上帐。县中紧等要回文书,李瓶儿急了,暗暗使过冯妈妈来对西门庆说,教拿他寄放的银子,兑五百四十两买了罢。这西门庆方才依允,当官交兑了银两。花大哥都画了字。
连夜做文书,回了上司,共核银二千八百九十五两,三人均分讫。
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出来,没分的丝毫,把银两、房舍、庄田又没了,两箱内三千两大元宝又不见踪影,心中甚是焦躁。因问李瓶儿,查算西门庆那边使用银两下落,今剩下多少,还要凑着添买房子。反吃妇人整骂了四五日,骂道:“呸!魍魉混沌!你成日放着正事儿不理,在外边眠花卧柳,不着家,只当被人所算,弄成圈套,拿在牢里,使将人来对我说,教我寻人情。奴是个女妇人家,大门边儿也没走,能走不能飞,晓的甚么?认的何人?那里寻人情?浑身是铁,打得多少钉儿!替你到处求爹爹,告奶奶,甫能寻得人情。平昔不种下,急流之中,谁人来管你?多亏了他隔壁西门庆,看日前相交之情,大冷天,刮的黄风黑风,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,替你把事儿干的停停当当的。你今日了毕官司出来,两脚踏住平川地,得命思财,疮好忘痛,来家还问老婆找起后帐儿来了,还说有也没。你过阴,有你写来的帖子见在;没你的手字儿,我擅自拿出你的银子寻人情、抵盗与人便难了!”花子虚道:“可知是我的帖子来说。实指望还剩下些,咱凑着买房子过日子,往后知数拳儿了。”妇人道:“呸!浊材料!我不好骂你的!你早仔细好来,囷头儿上不算计,圈底儿下却算计。千也说使多了,万也说使多了。你那三千两银子,能到的那里?蔡太师、杨提督好小食肠儿,不是恁大人情嘱的话,平白拿了你一场,当官蒿条儿也没曾打在你这王八身上,好好放出来,教你在家里恁说嘴。人家不属你管辖,不是你甚么着疼的亲故,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,使钱救你?你来家该摆席酒儿,请过人来知谢人一知谢儿;还一扫帚扫的人光光的,问人找起后帐儿来了。”几句连搽带骂,骂的子虚闭口无言。
《金瓶梅》揭露吏治的腐败始于第十回。在那一回,作者塑造了一个号称青天而实为“任情卖法”之徒的奸官印象陈文昭,并且将批判的矛头直刺当朝宰相蔡京。这一回所写的杨时,俨然又是一个青天。然而这位“极是清廉的官”,恰恰又是蔡京的门生。当西门庆给蔡京送了许多软细金银宝物后,蔡京便下书与杨时,杨时便“如何不做分上”,一场告家财的官司便又不了了之。作者的这种反笔使用,达到了异常强烈的讽刺效果,它令人信服地告诉读者,原来在那个时代真正的清官已不复存在。那些平日里号称清官的人物,一到关键时刻便露出了奸官、贪官的本来面目。作者还写到,作为当朝宰相的蔡京,原来也是个贪赃枉法之徒。这种极有典型意义的描写,起到了将整个封建统治阶级的腐败,无情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巨大效果。
小说中所写的杨时,史有其人。据《宋史》卷四百二十八所载,杨时,南剑州将乐人,字中立。熙宁进士,调官不赴。先后学于程颢、程颐。徽宗时官至右谏议大夫兼国子祭酒。当时金人南侵围京城,杨时反对割三镇地与金人议和,并上言斥责蔡京。说蔡京“蠹国害民,几危宗社,人所切齿”.《明史》还说他“有惠政,民思之不忘”,“德望日重,四方之士不远千里从之游”.《金瓶梅》为什么要违背历史事实,说他是蔡京的门生,与蔡京相勾结贪赃卖法?原来杨时乃是个道学家。《金瓶梅》作者受新思潮的影响,具有反道学的思想倾向,这可能就是作者把他写成蔡京一伙人物而加以谴责的原因吧。
李瓶儿痛骂花子虚,表现了李瓶儿前期的性格特点。她骂花子虚“在外眠花卧柳,不着家”,她将许多值钱的珍宝托西门庆收藏,她要西门庆买下花家的房子,说“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”.这些描写都表现了一个没有丈夫之爱的妻子,对丈夫的不满和愤恨以及与之决裂的决心。本来她并没有害死花子虚的想法。花子虚被捕后,她再三哀求西门庆寻人情救他,很慷慨地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做人情使用。西门庆“一心一意”为他办了,她十分感激。不想花子虚出来后不知感恩,反而要查算送人情使用的银两。这下激怒了李瓶儿,犹如山洪爆发一般,将往日积储下来的愤怒、怨恨一齐倾泻出来,骂得花子虚狗血喷头。这一场恶骂表现了她对花子虚的绝情,暴露了她深藏在“好温克性儿”底下的凶悍和狠毒。纵览全书,作者赋予李瓶儿的性格特征是善良、柔弱,好温克性儿。而这一回作者偏偏写她的凶悍和狠毒。《金瓶梅》作者善于刻画人物性格的多侧面性,甚至善于将看似对立的不同侧面的性格特征,有机地统一在一个人物身上,这无疑是《金瓶梅》塑造人物形象问题上的重大成就。
原载:《周钧韬金瓶梅研究文集》吉林人民出版社,2010年8月1日